全球金融危機爆發(fā)至今已有12年了。目前的情況是低增長、低通脹,利率長期處于低點。此外,在民粹主義抬頭的情況下,央行有時會被攻擊。
長期低利率通常被稱為“日本化”(Japanification)。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,日本出現零利率。當時利率是0.5%,但實際相當于零(圖1)。2001年3月,日本開始放松貨幣政策。剛開始,我沒有想到其他國家也會采取這樣的政策,但世界上所有國家很快都或多或少地實施了同樣的政策,而且現在仍在維持低利率。目前,歐元區(qū)和日本的10年期國債利率已經進入負區(qū)間。(圖2)
圖1 政策利率
圖2 10年期國債利率
從“日本失去的20年”中吸取的教訓可能不對
在今后可能出現負利率的情況下,央行應該如何應對?美聯(lián)儲和歐洲央行可能都已經開始放松政策,而且各個央行都非常有可能實施寬松政策,采取寬松措施,如購買資產、實施深度負利率、進行前瞻性指導。
這些將要實施的寬松貨幣政策會對增長和通脹帶來較好的影響嗎?對此,我感到非常懷疑。有人指出,貨幣政策放松空間有限。確實如此,但我們得更深入地考慮到放松貨幣政策本身的影響。
最近,學術界的觀點也開始發(fā)生轉變。幾個月前,勞倫斯·薩默斯(Lawrence Summers)認為,日本央行的全面落敗及其為提升通脹付出的巨大努力表明,此前被視為公理的東西實際上是錯的,而央行不能總是通過政策來確立通脹率。對此判斷,我深表贊同。我的依據是:
首先,要回溯走到負利率這一步的過程。20年來,日本央行一直遭受批評。人們通常會說,日本的低增長和低通脹是因為日本央行的貨幣政策不夠大膽。如何避免重走日本的路?答案其實非常簡單,泡沫破裂后應該大膽地放松政策,據說這就是從日本的經歷中學到的教訓。
現在,許多國家都處于和日本一樣的境地,人們一般稱之為“日本化”。盡管我并不喜歡這個詞,但如果情況真是如此,那有兩種可能的解釋:一是這些國家沒有認真實施從“日本失去的二十年”中取得的教訓經驗,但鑒于央行資產負債大幅增長以及寬松貨幣政策的長期延續(xù)(圖3),我對此持懷疑態(tài)度;二是所推薦的政策或吸取的教訓不對,這個解釋在我看來更可信。因此,我們必須考慮的是,什么樣的機制能讓貨幣政策變得有效。
圖3 央行資產負債表規(guī)模
來源:BIS Market Committee,“Large Central Bank Balance Sheet and Market Functioning” (2019)
量化寬松有效嗎?
讓貨幣政策變得有效的第一種機制是把未來的需求挪到現在,即借用今后的需求。這種做法是有效的,但最終明天也會變成今天。因此,我們不得不把后天的需求借過來,但后天也會變成今天。因此,政策有效的前提是經濟受到的影響是暫時的,但如果不是暫時的,那這種做法就不會奏效。
讓貨幣政策生效的第二種機制是,通過調整匯率,把外國的需求轉移到本國。這個辦法也有效,但同樣地,其有效前提是這個國家受到的經濟沖擊是獨特的,不能出現所有國家的匯率下跌的情況。在全球經濟受到沖擊時,日本受到的影響特別大,這是因為日本的利率處于全球最低水平。
那么,量化寬松有效嗎?在防止金融系統(tǒng)崩潰方面它確實奏效,這一點千真萬確,我堅決支持這項政策,但實際上,這是前一種影響的終結。在金融危機最嚴重的階段結束后,第二輪和第三輪QE的實施有效嗎?事實上,這時的貨幣寬松對經濟增長和通脹的影響非常有限。
此外,標準的宏觀經濟措施會有效嗎?鑒于上述原因,我持懷疑態(tài)度,下面介紹兩個事實加以說明。一是泡沫破裂后的GDP對比(圖4),這里的衡量方法是GDP相對于經濟泡沫期最高點的比例。就日本而言,這個時間點是1991年,美國則是2007年。比較日本、美國、歐元區(qū)和英國這四者的情況,可以發(fā)現它們之間沒有明顯區(qū)別,甚至是在當時日本并未采用量化寬松或其他措施的情況下。
圖4 泡沫破裂后的GDP對比
同樣地,從美國失業(yè)率上看(圖5),2009年起,美國的失業(yè)率開始下降,但第二、第三輪量化寬松后,失業(yè)率并無明顯改變。如果我的分析正確,那么我預計長期低利率還將持續(xù)一段時間,原因在于這是前置渠道,今后的需求會被消耗掉,因此,自然利率會下降。
圖5 美國失業(yè)率
貨幣貶值可能也會起作用,但正如我前面所說,所有國家不能一起貶值。所以,最終我們都會向零利率靠攏。在長期的低利率下,低效的公司會生存下來,那么潛在增長率就會下降。因此,自然利率也會下滑,那么央行就不得不跟隨自然利率的腳步,現在發(fā)揮作用的就是這種機制。
擺脫“日本化”并不容易 關鍵要提高生產率
決策者和學術界現在都在呼吁實施擴張型財政政策。通過財政政策提前滿足未來需求更為直接,因此導致的債務增加主要是公共債務。在某種程度上,政府有更多的能力來償還債務,它可以使更多的需求超前。但本質上,財政政策依然是前置策略,唯一的區(qū)別是借用的未來需求是民間需求還是公共需求。如果財政政策應用于生產性投資,那它可能奏效。但基于我過去的經驗,我持懷疑態(tài)度。很顯然,前置策略或購買時間策略不能解決我們現在所面臨的問題。
另外,人們經常引用日本的情況來解釋這方面的問題。但如果看一下2000年以來適齡勞動人口人均GDP增速(圖6),我們會發(fā)現,日本的增長率是最高的,且遠高于美國,盡管GDP本身增速沒有這么快。
圖6 適齡勞動人口人均GDP增速(左)及GDP增速(右)
來源:OECD; Eurostat.
無論采用哪種宏觀經濟政策(貨幣政策或財政政策),提前滿足未來需求的能力最終都受到潛在增長率的限制。因此,提高生產率的措施極為重要。
總結來說,第一。日本錯誤地將通貨緊縮視為最重要的挑戰(zhàn),并且在解決提高生產率的問題上進展緩慢。在此過程中,始終追求貨幣寬松。第二,必須指出,主流宏觀經濟學為過度依賴貨幣寬松政策提供了智力支持。第三,如果我們要用“日本化”這個詞,這些現象是名副其實的“日本化”。但很不幸,這種“日本化”也在日本以外的地方存在。政策制定者和主流學者們也在執(zhí)迷于通貨緊縮問題(而不是生產率的下降)。
要想有序擺脫這種狀況并不容易。首先,在我們關注增量收益和成本的前提下,貨幣寬松的決定就比較合理,但精確計算累積收益和成本后,過度依賴貨幣寬松的理由就不成立。第二,美國的寬松貨幣政策比世界其他地方的更為有效,這反映出美元的主導地位?;诖?,即使從長期來看,在全球范圍內這是一個“零和博弈”,但美國仍將實施寬松的貨幣政策。第三,隨著民粹主義的興起,解決諸如結構改革之類的根本問題非常困難。
最后要強調的是,我們首先要做的事情是,清楚地認識到我們在哪里以及為什么在這里。
作者白川方明系日本央行原行長,本文系作者在首屆外灘金融峰會上發(fā)表的演講,未經許可不得轉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