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11月10日,永城煤電一紙公告讓債券市場頓時陷入恐慌。這家現(xiàn)金資產(chǎn)高達469億的企業(yè),因“流動性緊張”,無法按期兌付一筆只有10億的超短期融資債券。
很快,恐慌化為了憤怒,永煤在違約前一系列的詭異操作讓市場懷疑這根本不是“流動性緊張”,而是“惡意逃廢債”。
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連鎖反應。多個債券被拋售,國企債和高評級債的到期收益率多數(shù)都在上升,許多債券的隱含評級出現(xiàn)下調。因市場因素取消發(fā)行的債券數(shù)量明顯增加,有的是因為利率不合適,也有的是因為沒人買。
直到11月21日,金融委開會強調,要嚴厲處罰各種“逃廢債”行為,23日永煤與債券持有人達成先兌付一半本金的協(xié)議,市場這才暫時恢復了表面的平靜。
永煤事件不僅是一次超預期的違約事件,整個事件的發(fā)酵過程折射出了市場在不確定環(huán)境下的焦慮感。這種焦慮感的背后,還有更深層次的心理因素——那個在過去數(shù)年里不斷被強調、能夠在不確定年代為投資者提供安全感的剛兌信仰,突然崩塌了。
所謂“剛兌信仰”何為剛兌信仰?
剛兌就是剛性兌付,通俗地講就是一定能還錢的意思。
信仰是一個內涵非常豐富的詞,《大英百科全書》有關信仰的定義是:“指在無充分的理智認識足以保證一個命題為真實的情況下,就對它予以接受或同意的一種心理狀態(tài)。”
它強調信仰一定是跟具體命題有關,而且是一種肯定的心理狀態(tài),并且不需要充分的依據(jù)。
簡單定義“剛兌信仰”,即“在沒有充分證據(jù)的情況下,相信某類債務一定可以得到償付?!辟|言之,剛兌信仰就是對風險的忽視,而且這種忽視是主動行為,并非來源于認識錯誤。
剛兌信仰并不罕見,投資者持有發(fā)達國家的國債其實就是一種剛兌信仰。
從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,就有學者說美國政府債務不可持續(xù),這個故事一講就是30多年。從那時到現(xiàn)在,美國政府債務規(guī)模翻了幾倍,可為什么全球投資者還是普遍愿意持有美國國債?誰能保證美國政府一定不會違約?
沒有人能保證。之所以堅信,無非是追溯過往,美國政府違約的情況還沒發(fā)生過,所以這種信用風險可以忽略不計,僅此而已。所以投資者只要相信就可以了。
但是,如果剛兌信仰過于普遍,就會導致金融市場出現(xiàn)嚴重的定價失靈。道理很簡單,收益就是對風險的定價,如果對風險的定價過低,那意味著投資者實際上承擔了許多不自知的風險。
普遍存在的剛兌信仰也讓信用研究處于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。研究是為決策服務,剛兌信仰本身就意味著決策,有沒有扎實的研究并不重要。
這恰是中國資本市場長期存在的主要問題。過去十年里,城投信仰、國企信仰大行其道。
個別情況下,地方債的發(fā)行利率比同期限的國債還要低,政府債券的定價邏輯完全脫離了對財政的分析。同行業(yè)、同評級的民企和國企,哪怕民企的財務報表比國企要好看得多,民企發(fā)的債券就是不如國企的受歡迎,發(fā)行利率往往會更高。明明現(xiàn)金流狀況很差的城投公司,就是能發(fā)出來債,而且發(fā)行利率明顯低于那些現(xiàn)金流更好的制造業(yè)。
為什么會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?相關的解釋有很多。比如,發(fā)行利率低背后還有其他的利益補償,地方政府可以隨時劃撥土地儲備來充實資金,銀行是國企潛在的兜底者等。然而,這些解釋中沒有任何一個是基于嚴肅認真的研究和財務分析,都是一些難以證實的觀點和假設。這完全符合了信仰的定義,先相信再說,觀點靠譜不靠譜并不重要。
所有這些解釋都依賴于兩個關鍵假設:第一,將與政府相關的主體,即國企和城投,等同于政府本身。第二,將地方政府等同于中央政府。只要這兩個假設成立,所謂的剛兌信仰就成立了——國企和城投的信用,自然就等于國家信用,也就能享受到跟國債差不多的市場待遇。投資者也可以在心理上完全立于不敗之地。
“剛兌信仰”博弈戰(zhàn)
在過去5年里,監(jiān)管部門的主要目標之一就是打破剛兌。
早在2014年,央行就在《中國金融穩(wěn)定報告(2014)》中明確表示,要有序打破理財產(chǎn)品的剛性兌付,完善信用風險在定價中的作用。應在風險可控的前提下,有序打破剛性兌付,順應基礎資產(chǎn)風險的釋放,讓一些違約事件在市場的自發(fā)作用下“自然發(fā)生”。
2017年底,財政部在《關于堅決制止地方政府違法違規(guī)舉債 遏制隱性債務增量情況的報告》中明確指出,堅持中央不救助原則,做到“誰家的孩子誰抱”,堅決打消地方政府認為中央政府會“買單”的“幻覺”,堅決打消金融機構認為政府會兜底的“幻覺”。這基本上等于告訴市場,前述第二個假設根本不存在,都是幻覺。
但市場就此放棄剛兌信仰了嗎?貌似沒有。一個典型的事實是,2018年之后,從AAA到AA-的城投債收益率,跟同期限國債收益率的利差在持續(xù)且顯著縮小。這說明市場對城投債的信心非但沒有被削弱,反而有所強化。幾乎是同一時期,民企和國企的信用利差也在快速擴大。一句話,哪怕監(jiān)管部門已經(jīng)明確告訴投資者不能抱有不切實際的幻覺,市場對國企和城投的剛兌信仰仍然固若金湯。
是因為沒有出現(xiàn)實質性違約嗎?當然不是。2015年的中鋼集團、2016年的東北特鋼、2017年四川煤炭,2018年獨山縣城投、2019年青海鹽湖和北大方正……這些年來,無論是國企還是城投,都出現(xiàn)過違約,而且每次違約都引發(fā)了廣泛的市場關注。
既然政策已經(jīng)表態(tài),違約也已經(jīng)發(fā)生,為什么剛兌信仰還是牢不可破?因為市場還沒做好心理準備,剛兌信仰還不具備退出的條件。
打破剛兌必然意味著違約常態(tài)化,這個過程中要想做到穩(wěn)定有序、風險可控,避免出現(xiàn)系統(tǒng)性金融風險,一個必要條件是市場要找到足夠多的解釋,將每一次違約獨立開。
然后隨著違約常態(tài)化,市場會發(fā)現(xiàn)新的統(tǒng)計規(guī)律,那就是國企和非國企、城投和非城投之間的系統(tǒng)性偏差在收斂。最終的結果就是剛兌信仰逐漸消失。
只要故事足夠多,每個故事牽連的范圍又沒那么廣,剛兌信仰就還能保得住。于是,過去5年出現(xiàn)了一幅非常詭異的場景:一邊是政策在想盡辦法打破剛兌信仰,一邊是市場在找尋一切理由來保護剛兌信仰。投資者用一個接一個的故事把具體的違約事件獨立出去,以保護最核心的那個信仰。
2015年,中鋼集團違約了。市場說是基本面差,鋼鐵行業(yè)基本面尤其差。
2016年3月,東北特鋼違約了。市場開始強調“歷史遺留問題”、“投資不過山海關”,保住了關內的信仰基本盤。
2018年9月,獨山縣私募城投債違約了。這顯然可以被當成防控地方債風險的結果,而且還是私募債。那么偏的地方還修那么多基建,擺明了收智商稅,誰信誰活該。
2019年9月,青海頭號地方國企鹽湖違約了。投資者一度十分憤怒,但最終被市場解讀成了股權人和債權人的利益博弈。
2019年12月,北大方正違約了。這次解釋起來更容易:北大方正是個假國企。
總之,每次出現(xiàn)過國企違約,城投違約,市場總會找一個具體的理由,將違約者踢出可以被信仰的行列,然后繼續(xù)堅守信仰。回顧過去五年出現(xiàn)的違約事件,莫不如是。
直到2020年11月,永煤違約,市場信心突然就崩了。與其說是信心崩了,不如說是心態(tài)崩了。市場找來找去,只找到一個誅心的故事——惡意逃廢債。
《鋼鐵俠II》里,有一個反派去偷襲鋼鐵俠,但沒有成功,被抓了起來。鋼鐵俠去監(jiān)獄里見這個反派,跟他說:你水平又不行,又打不過我,你說你圖個啥。這個反派很輕蔑的回了一句:“凡人一旦看到上帝流血,就不再把它當做上帝?!庇烂壕褪悄莻€讓上帝流血的人。原來,政府真的可以不管企業(yè),哪怕是國企。
永煤違約之后,許多省份的國資委明確表態(tài)會嚴厲打擊惡意逃廢債。之前難道就不應該打擊嗎?怎么評判是否是惡意呢?說白了,這些都是一種姿態(tài),告訴投資者放心,我們不會這么干??捎烂阂呀?jīng)這么干了,至少投資者認為永煤就是逃廢債。剩下的國企,有什么辦法能讓投資者相信自己絕不會這么干呢?國企也好,城投也罷,面臨這種質疑,是沒辦法自證清白的,這本身就是個信還是不信的二選一問題。
懷疑一旦開始,就不會結束。即使投資者嘴上不說,心里也是會犯嘀咕的。即使現(xiàn)在來不及跑,隨著懷疑的加深,該跑的還是要跑的,甚至還會帶著那些本來不想跑的一起跑??梢韵胂?,接下來一段時間里,信用債二級市場上再有風吹草動,自然少不了莫名其妙的拋售。
市場多年以來拼命守護的剛兌信仰,終究是錯付了。
重塑信心
既然剛兌信仰就是對風險的忽視,那剛兌信仰的崩塌就自然對應了風險意識的回歸。這當然是好事,而且是天大的好事?,F(xiàn)在市場是太過擔心風險,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。過猶不及,光有風險意識顯然不夠,市場還要有信心,否則市場會走向自我否定。
信心比黃金更重要,但首先搞清楚,我們需要的是對誰的信心。可以肯定的是,無論是監(jiān)管者還是中國資本市場,都不需要重塑對國企和城投的盲目相信。中國資本市場真正需要的,是對監(jiān)管體制的信心,是對嚴肅研究的信心,是對中國企業(yè)的信心。
永煤事件之后,監(jiān)管部門的應對可謂是“及時介入、嚴肅處理、冷靜對待”,在保護市場流動性的同時,又非常謹慎的避免道德風險。先是各監(jiān)管部門第一時間介入事件,重點就違法違規(guī)問題進行審查。市場其實不在乎一個結果,因為無論什么樣的結果,剛兌信仰已經(jīng)沒了。市場迫切需要一套新的、完整的、尊重市場規(guī)律的游戲規(guī)則。在這個規(guī)則里,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哪些該做,哪些能做,哪些不能做。如果做了不該做的事情,就應該受到足夠重的處罰,以此強化市場主體對規(guī)則體系的敬畏,確保規(guī)則體系的嚴肅性和權威性。
只有在這樣的游戲規(guī)則里,嚴肅且具有深度的研究才有用武之地,市場配置資源的功能才有條件真正發(fā)揮作用。在對發(fā)行人形成有效約束之后,評級公司才有可能擺脫買方市場的困境,通過完備且獨立的信用評價體系來贏得市場認可。投資者能拿到質量更高的財務信息,自然就會對公司有更全面的掌握和了解,并據(jù)此獲得與風險匹配的收益。
中國經(jīng)濟正經(jīng)歷一場偉大的轉型,從高增長階段進入高質量發(fā)展階段。在這個過程中,中國必將涌現(xiàn)出一大批具有全球競爭力的優(yōu)秀企業(yè)。在經(jīng)歷短暫的迷茫后,投資者會在一個新的市場環(huán)境中,憑借聰明才智,逐漸發(fā)現(xiàn)并堅定支持那些屬于未來的中國企業(yè)。這才是金融服務實體經(jīng)濟的最好詮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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